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榻上夜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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榻上夜語

範府外,範無咎臨風而立,晚風吹動他額間碎發,將他俊逸的面龐照得白皙。

範十一又問:“公子?不若坐一會兒吧?等白姑娘和青許公子來了,再站起來也不遲。”這話他已經說了好幾次了,真不懂公子怎麽對那姑娘這麽上心。

“同樣的話,你說了五次。我都聽見了,不必再說。”範無咎眼睛盯著府門口,同十一說著。

“好。”範十一嘆了口氣,“那公子,十一能為你做些什麽呢?看你站著,我總覺得委屈了公子。”

範無咎的眼神沒動過,腦中卻飛速轉動著:“你若是真的閑,就去偷偷打探打探,問問青許兄身邊的白若月姑娘,是哪裏人,誰家的姑娘,如今家中都有誰,何時來的青城鎮,要在這裏待多久。”

“啊?”範十一楞了片刻,就說那白姑娘生得模樣俊了些吧,也不至於到沈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底地步啊。至於公子只見了一面,就要刨根問底到這個地步麽?

一下子問這麽多問題,難不成是要討人家做娘子不成?這話範十一不敢說,就拐彎抹角道:“我悄悄打探打探去,要問這麽細麽?主要我日日跟著公子,城中哪個不知我是你的書童呢?我怕我問細了,人家會誤以為是要幫公子說親呢!這……怕是不好。”

“確有此意。”範無咎輕頷下頜,“去問便是。”

“……”範十一嚇得趕緊揉了揉眼睛,以為自己瞧見的是鬼,不是自家公子。公子這人平素對姑娘可半點興趣沒有,範縣令每每邀請他去筵席,他對女人避之不及,不論是高門貴女還是舞姬歌妓。公子總讀佛經,範十一以為他慧根出塵,不定那日出家做了和尚去呢!

原來!原來公子不過是沒遇到喜歡的人?!

“哦。是。對啊。”範十一連連應道,“我明日就托人去辦。”

範青許:“嗯。”

“不過啊……”範十一想了想,“我不記得範青許曾經有過這門親戚啊,倒是聽聞他以前撿了姑娘,照理說,該是有個婢女或者粗使丫頭啊……那樣的話,算是他院裏人才對,那怎麽好意思帶出來參加宴席呢?難道這白姑娘是近來才到的?”

“所以讓你去問清楚啊,不要自己在此揣度。”

“公子啊,”範十一抿了抿唇,有些遲疑,“你說,這白姑娘與範青許同在一個屋檐下,會不會……”

範無咎打斷了他,“我與範青許相識多年,他不是那樣的人。他與這姑娘,必是清白。在你問清楚來龍去脈之前,不要再胡說八道了。”

“是……十一不說了。”

自那日範府夜宴之後,範青許明顯躲著白若月。

他每日早早出了門,有時夜裏月亮都要散了才歸家。

白若月猜到了,必是那日自己親了他臉頰一下,他又害羞又害怕,才故意躲著自己的。不過這在白若月看來也沒什麽,範青許是一根筋的書生,害羞是一定的,他又總想撇開自己獨自查案,無非是怕牽連了她。

不過好在最近範無咎與範青許走得極近,今日邀他飲酒寫詩,明日邀他賞花聽曲,後日又邀他品鑒佳肴,這一切的邀請,範無咎也沒有厚此薄彼,他亦同邀了白若月。

這日兩人同回了蓮苑,白若月快步追上了一直悶頭走在前頭的範青許,將人攔下,“公子,你最近為何躲著我?”

範青許都不敢正眼看她,“沒有。”

“那好,我有兩件事要同你說。第一,不要想著推開我,自己去查案。我會一直跟著你的,說了要保護你,就是會言出必行地保護你。”白若月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心思。

範青許被她一臉認真又霸氣的模樣逗笑,不過是個小姑娘,哪裏來的勇氣,一直說要保護他呢。他強忍著笑,擡手就想去摸她的頭,掌心停在她頭上,沒有落下去,“我二十有八,堂堂男兒,不需你來保護。”

白若月忽就笑了,起碼他終於肯看向她了。她仰著頭,瞧見他的掌心還停留在半空,就瞥了一眼掌心,踮起腳尖,以頭去碰了一下,道:“你說得對,可是我不聽。”

她總是這般固執,範青許搖了搖頭,擡腳入了屋裏,去外間白若月的床榻上收拾東西。

白若月瞧明白了,範青許是要讓她搬走,他已經拿起了白若月的瓷枕。

“範青許!”白若月喊了他一聲。

“嗯。”範青許應了,手上卻沒停,他將瓷枕擺放到被子裏。

“我方才話沒說完,第二件,你不要想著躲開我,沒有用的。月兒活在這裏,就只為了你,哪怕你討厭我,也躲不開的。”白若月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像個婢女,倒像個惡奴,正在頤指氣使地威脅著公子。

範青許沒有回應她的兩個問題,只說出自己心中所想,“你該搬回後院住了。”

白若月:“為何?”

範青許: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,對你不好。”

“我怕鬼,自己不敢住。”

“點燈睡覺就好了,這世上沒有鬼。”

“有鬼,還有神仙呢!”

“月兒……”她分明是在耍賴,範青許只繼續堅持,“那不然我搬過去。”

“你去哪裏,我就去哪裏。”

“你……月兒,不要這樣,你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“我沒在耍脾氣,我很認真。”白若月想著不如挑破了說,便道:“你不必替我想什麽,也許你想的,盡數不是我想要的。那日我在範府的假山裏輕薄了你,我定是要對你負責的。”

“是我先輕薄了你……”範青許臉紅了。那日是自己為了躲避南守仁才擁了她,不小心碰了她的臉頰。

“好啊。是你輕薄了我。”白若月忍著笑,故作認真地思考著:“所以,你更要對我負責了。”

範青許心意已決,不打算和白若月逞口舌之爭,他抱起白若月的鋪蓋和枕頭就要走。

“放下!”白若月站在範青許身後,命令道。“我家鄉有習俗,挪了姑娘家的枕頭,是一定要娶她的!你想好了?”

範青許一聽,忙松開手,將東西放下,“可……可是真的?”

“千真萬確!你們這裏不是還不能瞧見女兒家的裸著的白足麽?”白若月信口胡謅,“我們那裏就這如此說的。你再動我瓷枕試試?”

範青許皺了皺眉頭,他覺得自己今日必是不能將她趕走了。只生著悶氣,回了裏間的屋子裏。

半個時辰後,白若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,她試著喚醒與自己隔著一道珠簾屏風後的榻上人,“公子?睡了?”

“嗯,睡了。”範青許也睡不著。他清楚曉得自己待月兒的心意,是喜歡,但是意志上,他又不許自己再靠近她一步。他不停地在反反覆覆同自己說著一句話,莫要將她拉入萬劫不覆。

睡了還能說話?白若月無聲一笑,“明日乞巧節,你要去哪?”

“皇上派了位欽差大人來,明著是要督促東大澤修建堤壩,暗著是要查近幾年易州稅收不足之事。”範青許枕著自己的胳膊,思量著:“我想著寫好我的策論,找機會同他見一面。”

“你想看看他能不能扳倒範縣令麽?”白若月問。

範青許不過是半自言自語這麽一說,沒想到月兒竟然如此聰明,一猜即中。“沒有,你想多了。”

明明就是,白若月腹誹道。她不理範青許的口是心非,繼續著:“即便我們掌握了證據,在青城鎮裏,也沒有人能把範縣令怎麽樣。他就是這一地的土皇帝,只手遮天了。從前你想著去找上一級州府的掌官,也就是易州府的張大人,卻發現他同範縣令乃是狼狽為奸的關系,如今只想著再往上,會一會這個欽差大人了。我說的對麽?”

月兒說的全是對的。範青許沒有吭聲。

“如今奸人當道,範縣令不成,張大人不成,那這個欽差大人就一定是好人麽?”白若月所說就是所想,“若他也是一丘之貉,我們還有機會從新來麽?”這些時日在孽鏡地獄裏生活著,白若月感同身受著她與範青許的渺小,同時也一點點接受著孽鏡地獄裏的絕望。

她見縣令的馬夫橫行於路,鞭笞百姓;見城中富賈、政要集於範府,酒池肉林;見城中路有凍死骨,見朱門酒肉臭,可卻……什麽也做不了。

“有的。”範青許的聲音傳來,雖然低沈,卻無比堅定,“我不信這世道盡是壞人,也不信惡能引善,若心有青|天|白|日,壞人總有天收。若是我身處這樣泥犁地獄般的世間,而什麽都不做,只看雲起落,花開敗,享鐘鳴鼎食,偏安一隅又自欺欺人地過著祥和的日子,那我為什麽要寒窗苦讀十年?”

白若月從床上坐起來,望著範青許的方向笑了。

範青許,不過是個短命的凡人,不過是個意氣用事的笨書生,他單純地近乎可笑,可又那麽純真。他可以將自己的正義之心收起來,靠著秀才的身份、與範縣令同鄉的關系,過著遠比絕大多數普通老百姓都好的日子,可他不想也不願意。

因為他知道就在他的周遭,正有人過得水深火熱,正有人無辜枉死,若他不站出來,別人也不會站出來,任憑這些冤魂就只成冤魂,而這些未能被公平對待的事情,會成為活著的人口中那個永遠束手束腳讓人只可茍且的“命運”。他們認命,而後,再被掠奪著該有的好運,不停地受人奴役和剝削。

範青許濤濤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想法,亦是批判著現實的不公。不曾發現,外間的姑娘已經走到了他的床榻前。範青許發現眼前站著人時,沒有被驚到,卻在擔心,是不是自己所言,嚇到她了?

他問:“你怎麽了?”

“我的心上有個大英雄,他如今正被廣寒宮的所有月光照拂著,閃閃發著光呢!”白若月走到範青許床頭,蹲在地上,將頭靠在他床沿上,歪著頭看著他道:“你只管去做,不論前途有多兇險,不論生死,月兒都陪著你。”

這夜無月,還是雨天,範青許瞧過夜空的。

屋裏分明沒有燃燈燭,可他卻清清楚楚瞧清了眼前姑娘的模樣。他被姑娘的話所動容,癡癡地望著她,道:“所以,廣寒宮確實有仙子,如今還在眷顧我麽?”

“嗯,月兒真的是仙子呢。”白若月莞爾一笑,自己這句不算假話,雖然沒有仙籍,她也是太白殿的仙子呀。她將手擡起來,放到範青許頭頂,“我以天神之名,為公子討個賞,祝你所願皆成,所想皆是。”

“好的,仙子。” 範青許由衷地笑出聲來,“今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,怠慢了仙子。仙子,快去睡吧。”

“嗯。”白若月的手落在範青許頭頂,蹭了一下,“你莫要再胡思亂想睡不著了,仙子要去給你當門神,守著你。放心,沒有鬼能擾你休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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